诗意的追逐与灵魂的童话
——安建功小说简析
◎胡炎/图:宇文
认识安建功已有数年,最深的印象是那双眼睛,虽然它们终年隐藏在一副近视镜后,但这丝毫遮蔽不了那双眼睛里的真诚和忧郁。无疑,这种真诚和忧郁是写作者特有的,它们来自心灵,并最终沿着文字的曲径回归心灵。
我和建功交往并不多,仅有的几次基本都与文学青年学会有关。他在建井一处负责宣传工作,同时以文学的使命和热忱接过了团结、培养鹰城文学青年的接力棒。有这样的领头人和热心人,是鹰城广大青年作者和文学爱好者的福音。
尤为可喜的是,每次聚会都能听到建功文学创作上新的收获,中篇小说《门》还登上了《阳光》杂志的头题。他对文学的深厚情结和孜孜以求着实令我感动。正是因了这份执着与勤奋,他才相继推出了散文集《心中那片沃土》、诗集《我是一只小鸟》以及电影剧本和海量的新闻作品,成为了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理事、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平顶山市文学青年学会会长以及《开拓》杂志主编。
中短篇小说集《门》是建功文学躬耕的又一硕果,基本涵盖了他小说创作的整体风貌和艺术特点。在此,将我的阅读感受逐篇记录于下,直感而已,不敢妄称评论,权作文友间的一次诚恳交流。浅薄错谬之处难免,亦愿抛砖引玉,若得方家灼见,则我之幸、亦建功之幸也。
一、《门》
中篇小说《门》乍看上去是“陈世美”借尸还魂,穿越成为当代的葛长亮。然而细品,作者赋予葛长亮的同情、理解和包容要远远强于对他的道德批判与人格挞伐。作为一个自幼失去双亲、与爷爷奶奶相依为命的苦孩子,他的成长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孤独、压抑、艰难与抗争。而亲情的缺失也注定了他对母性与母爱刻骨铭心的渴望。正因为此,他成了一个浑然不觉的捕猎者,生命尊严的彰显和人生境遇的转变、慈爱如母的关怀和熨抚心灵的温柔在潜意识中成为他人性的痛点、拐点、分裂点,也成为他与生俱来的精神围猎。当然,这是从心理分析的角度,事实上这种“围猎”的欲望在葛长亮身上并未显性化,而是隐性的。这样,他的爱情背叛(尽管是被动的)也就有了充分的心理依据。
《门》的亮点不在故事,而在于作者的人文关怀和爱情态度。从农门到豪门,从地狱到天堂,葛长亮的人生之路似乎一直被外部力量操控,而非自主选择。他背负着道义与良知的沉重的十字架,在命运的十字路口痛苦而焦灼地彷徨。应该说,他是善良的、感恩的、重情的,也正因此,即令牵手富家千金飞黄腾达后,他仍深陷于良心的纠结和道德的拷问,与刘瑞终是同床异梦,这种人性的撕裂无疑宣告了他与两个女人的爱情悲剧。而这一切,归根结底是“门”铸就的宿命,在这一扇扇神秘而强悍的命运之门下,人显得何其孱弱、软弱与脆弱。同样也是这一扇扇有形无形的门,被作者赋予了更为丰厚的潜台词,使社会伦理、文化背景、封建观念、价值取向在人物的命运回环里时隐时现,也使作者的人文立场和悲悯情怀得以彰显,从而让葛长亮走出了经典“陈世美”的人性阴影而获得了更多的当代性,他和小说中的两位女性一样都是悲剧化的“好人”:夏彩云采取了“有一种爱叫做放手”的态度诠释了爱情的博大与深邃,刘瑞以“女人不狠,地位不稳”的非常规手段表现了爱情的执著与坚定,无可厚非。这种淡化人性鞭挞与批判锋芒的艺术处理,使作品更具情感冲击和理性思考。
这篇小说的结构对作者来说是一次冒险。这倒并不是说作者采用了多么先锋的手法,其实作者既未解构也未颠覆,相反,他非常传统,传统到从第二章节到第六章节进行连续性回叙,也就是说,故事的推进直到第七章节才进入正常衔接。一般来说,在需要大量回叙与交代的时候,我们通常会采取“边走边回头”的方式,以时空间离的效果避免叙事的沉闷和情节的滞缓。然而作者却执拗地沿着他的思路,像一只坚韧的犁铧深耕情感的过往,这是需要勇气和底气的。底气何来?一则在于作者笔下大量生动的细节和场景,如中学时夏彩云冬夜送棉被,葛长亮“把头深深埋进被窝,想象着彩云的清香,感受着彩云的余温,内心似波涛般汹涌澎湃,眼泪唰唰而下”,如第一次在玉米地看彩云的身体时那种青春期微妙的忐忑与骚动,以至于逃跑中丢掉了奶奶卖玉米给他换来的一双凉鞋,再如大学时葛长亮英雄救美头破血流“装死”的细节等等,都有鲜活而独特的艺术感染力;二则在于作者细腻而深刻的心理描写,尤其是情感挚烈、泣血啼泪的日记和信,哀婉而深彻地表达了爱情抉择的痛楚与追悔。三则在于作者滚烫的、甚至是燃烧的语言所带来的丰沛的情绪张力,这在整篇作品的对话中体现得尤为充分,甚至可以说,很多对话语言消弭了小说的口语化而成为心灵和情感的诗化表达。作者以鲜明而浓郁的诗化特征一扫叙述的沉闷,彰显了强烈的诗人气质和诗人情怀。
二、《诗人的月光》
这是一个“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的红尘范本,也是一部动人心弦的催泪之作。
小说的情节并未超越读者的预想,因为这样的故事曾经和正在我们的周围轮番上演:诗人罗浩以出众的才情俘获了“冰美人”舒雅的芳心,然而在实实在在的生活中,诗人和诗人的爱情却一起沦陷。罗浩一败涂地,债台高筑,舒雅傍上大款,纸醉金迷。山穷水尽处,柳暗花明时。罗浩在大学讲台大放异彩,让阳光女孩许薇薇爱得魂不守舍。于是,两人展开了一段梦幻般的爱情之旅。然而与大款始乱终弃的舒雅杀了个回马枪,以不择手段的方式抹杀了诗人心中的最后一片月光……
无疑,这篇小说很难满足我们对于故事的期待。它不新奇、不独特、不陌生,甚至多少有些老套。但是,如果我们和作者褒有同样的情感热度,如果我们的泪点没那么高的话,相信那一行行文字中迸溅的泪水和吁叹足以将我们打动,并像一把犀利的刀子刺穿我们的心灵。我几乎可以断定,作者是蘸着眼中的泪和心中的血完成这篇作品的,我们的整个阅读过程似乎一直伴随着一个灵魂的饮泣与悲号。
事实上,正是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感挽救了小说较为平庸的情节铺排,也让我们在物欲横流的生活中几近麻木的神经发出了源自心灵的痉挛和共鸣。也许,我们骨子里都有一份诗人情结,因为它是超越现实的理想化的生命愿景和精神栖居;我们灵魂的上空也都有一片月光,那是与生活泥沙和欲望浊流永远对抗的美好与纯粹。遗憾的是,理想的月光在现实的魔掌下总显得不堪一击,诗意的琼阁仿若一场阳春白雪的梦幻,梦醒时分却是物是人非、满地狼藉。这种现实悲剧正因其屡见不鲜而具有了人类精神苦难的普遍性。
小说主人公罗浩的人生,被两个女人划分为两个部分,也成就了两个泾渭分明、大相径庭的罗浩。然而细究起来,罗浩的两段人生其实有着许多本质的重合。比如罗浩的魅力或者价值,均在大学这座风华正茂、梦幻疯长的青春伊甸园里光华四射,他就像一颗熠熠生辉的星星,灿烂于远离生活真实的九霄天宇。而青春是“追星”的季节,当年的舒雅又何尝不是一个像薇薇一样纯真浪漫的梦幻女孩儿呢?同样,在前后两段看似大为迥异的人生风景中,失败者罗浩和成功者罗浩都是一个现实的妥协者,只不过投资担保公司失利而使罗浩成为了一败涂地的“丧家犬”,改弦易辙投身电视剧创作而使罗浩成为了青云直上的业界翘楚。前者为“利”,后者为“名利”,本质上都是对诗心,或者说,对诗人初心的背叛和逃逸。我们可以做一个假定:如果罗浩投资成功从而腰缠万贯,舒雅满足了一个女人对物质生活的欲求和本能的虚荣心,还会违心地向那个“啤酒肚”投怀送抱吗?如果罗浩创作电视剧失败,继续延宕穷困潦倒、债主盈门的惨淡生活,薇薇的爱情究竟能持续多久?以此逻辑,许多命运的不确定性其实都有潜在的因果,将一切人生的沉浮悲欢归结于宿命的造化弄人无疑失之浅薄。
不难看出,作者对舒雅的爱情“叛逃”是持批判立场的,或许这样才能在前后对比中凸显薇薇与罗浩爱情的坚贞与纯美。当罗浩产生杀死舒雅的念头时,作为读者,我的确深受震撼。一方面,这种极端化的想法表达了罗浩为捍卫爱情不惜铤而走险、孤注一掷;另一方面,也让罗浩的人性走向了偏执和残忍。在这种情况下,薇薇的放手不仅保住了罗浩的名誉,更让一个临渊的灵魂有了反思和回头的机会。就此而言,薇薇无奈而痛苦的抉择,就上升为对罗浩人生和人性的双重拯救。
《诗人的月光》是一部诗体小说,无论是诗性的叙述还是多首诗歌的直接嵌入,使小说获得了鲜明的形式感;同时,它又是一部心灵史、一曲爱情的挽歌。在罗浩的身上,或多或少映射着许多现实中人的命运遭际与精神投影。而我们掩卷之余,除了心灵的疼痛与唏嘘,还应该认真地思考诸如“理想与现实”、“尊严与生存”这些烟火红尘中不容回避的人生命题,尤其是对于罗浩这类理想主义者。而这,或许才是最重要的。
三、《拯救》及其他
《拯救》,如小说标题一样,是一个父亲对失足女儿,以及和女儿一样堕落的花季少女的拯救,也是一个父亲心灵的忏悔和沉痛的思考。
作者无疑对马鹏昊这个“父亲”抱有深深的同情。作为社会弱势群体、打工草根,为全家人的生计,他栉风沐雨,含辛茹苦。从家庭责任感的角度出发,他是合格的,甚至是可敬的。而草根一族寄予下一代的期望值往往高于富裕群体的心理预期。与其说这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民族文化心理和传统思维定势,不如说是草根一族身处社会底层无法实现的人生梦想给心灵造成的难以负重的精神重压。正是在这种精神重压下,女儿的青春期叛逆转化为生命的逃逸和精神的沉沦。站在旁观者的立场,马鹏昊何辜?女儿又何辜?那位被他倾心倾力解囊拯救的失足少女又何辜?我们无法也不能对任何人做出简单的批判,因为每个人物的背后都潜隐着不为人知的辛酸和泪水,这种生活和心灵的双重苦难已经上升为一个时代的伤痛,它不是单个生命个体可以完成的拯救,而是一个发展中大国在不断取得历史进步又不断付出沉重代价的同时急需完成的顶层设计。
《拯救》是一篇社会问题小说,作者以悲怆的笔触刺痛了我们这个光怪陆离的社会穴位。当看到马鹏昊决意拯救的少女以欺骗的手段蹂躏了他的善良时,我们会和马鹏昊一样心如刀绞,泣血哀啼。而一次失败的拯救,无疑给我们留下了更多的思索……
在对人的精神世界的关注中,短篇小说《星光》截取了一个相对独特的角度。作为城市化进程中的一个阶段性标记——城中村,同时拥有了乡村与城市的二维属性,或者说,它是乡村与城市既渗透又割裂、既融合又对抗的城市怪胎。这里一夜之间诞生了一个新的阶层——暴发户,或曰“土豪”。《星光》的主人公正是一位“土豪二代”,他内心空虚、思想茫然、好逸恶劳、生活平庸,在家闲待啃老。作者给他贴了几个极具特征性的标签:爷爷眼里的“孬种”、奶奶嘴里的“龟孙”、爸爸妈妈捧在手里的“小祖宗”。准确的精神定位,使三代人文化心理和生活观念的冲突跃然纸上。按照通常逻辑,他应该是一个玩世不恭、放荡无羁的纨绔子弟或败家子形象,但这个小“土豪”却因爱情追求的崇高而成为了土豪阶层的异类。他心中的白雪公主不仅貌美如花,而且纯洁无瑕,忠贞不渝。换言之,他以情感世界的理想化描摹而意欲实现精神世界对现实庸俗化的超越。这种近乎完美的理想同时具有古典和现代文明的特质。应该说,在当下反映城乡文化碰撞,特别是浮游于城市夹缝里这个特殊群体的生存焦虑、心灵漂泊和精神困窘的作品中,《星光》达到了新的高度。尽管小说中的“我”与那个出泥不染的按摩女的爱情之旅注定布满了坎坷风雨,我们仍有理由相信他们最终会抵达心灵的星光。因为,这是时代的必然、文明的必然,也是人类通往精神彼岸的必然朝向。
但这并不意味着《星光》的完美,事实上,我在不吝美誉的同时也带着少许遗憾,作者捕捉并把握到了这样一个颇富时代内涵的人物,布局却有些草率了,如能强化作品的命运感和复杂性,进一步丰富作品的厚度,它应当会是一篇耐人寻味、振聋发聩的力作。就此而言,这篇作品还有很大的挖掘潜力和提升空间。
建功是一位勤奋的作家,收在小说集中的其他作品,诸如《你是我眼中的那滴泪》、《花儿未开月未圆》、《杨春的站台》、《幸福花园》等等皆有可圈可点之处,囿于篇幅,不再一一赘言。
结 语
如果为安建功的文学创作总结几个关键词的话,情感、苦难、诗意、悲悯应该是几个互为交织的经纬。也正是这种穿越世相的精神经纬,构建了建功小说创作的艺术空间。他的创作不是夜暗中红尘苦海的茫茫泅渡,而是一只受伤的海鸥在命运的狂潮上艰难飞翔,沿着风雨不摧的心灵指涉,坚定地拍击带血的双翼,因为在他的头顶,始终有一片深邃的星空和圣洁的月光。
当代社会,我们几乎都是被世俗和欲望五花大绑的凡夫俗子,“童话”于我们而言简直是一件奢侈品。但我们深知,我们不但喜爱且急需那些水晶般剔透、雪莲般圣洁、山溪般清澈的红尘童话。而一个以火热的心和滚烫的泪执着于创作灵魂童话的作家,不仅值得嘉许,更值得赞美。
作者简介:胡炎,男,1969年生。已在《清明》《啄木鸟》《文学界》《作品》《雨花》《四川文学》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小小说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作家文摘》《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青年文摘》《青年博览》《读者》等转载评介并选作语文试题,小小说《等待录取通知的那个夏天》收入中职《语文》教材,大型现代戏《明月芳魂》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曾获冰心图书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等多项。系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员、平顶山市专业技术拔尖人才。现任平顶山市艺术研究所所长。